桑叶子

权位(三十一) 瘦骨阑珊春意尽,行来不知是人间(终)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沧海湖,归云亭。




洞箫声哀婉凄切,缠绵悱恻。烟笼寒水,夜色凄迷,纵繁花似锦,也难掩断肠愁绪,只更见黯然失色,花影憔悴。一袭锦色白衣的人影立在亭中,月下形单影只。




良久,顾廉亓止了箫声。今夜不会再有箜篌来和…他不自觉地攥了攥手中的洞箫。




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的。或许人真的有前世吧,顾廉亓时常暗想。自她从御河桥上将他救下,成为照进他灰暗人生中的唯一亮光,这么多年来,谢若惜活在他心里,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所有的爱慕思念都系在她身上了。这份情感来的汹涌,给他救赎,也让他溺亡,教他毫无招架之力。只是他甘之如饴。




怎么会这么爱一个人呢?顾廉亓不由得苦笑。他的心情,像忍耐过漫长严冬的栀子花,一生的守候,终于等来了绽放的时机,于是顷刻间,便开得漫山遍野浩浩荡荡。




没有后悔,有的只是满心欢喜。




罢了,既然她不肯回转,那,只有他来妥协。她想要的,他都会成全。




“对上你,我总是输。”他嘴角浅浅弯起,笑得甜蜜。




月色清朗,落在鸦羽般的发上,晕出淡淡的光华。谢若惜一袭青丝未绾,倚着长门,望着空中一轮玉盘久久出神。




月圆了…




“娘娘,更深露重,早些歇息了吧。”拂冬拿来一件外衫,仔细地披在她身上。




谢若惜微垂了臻首,恍若未闻,只轻声道:“还会再缺的…”




夜已深,寒气渐浓。书桌上的字迹已然干涸。薄薄的宣纸,借着月光,能看得见清晰的笔墨:


涉江采芙蓉,

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

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

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

忧伤以终老。





不论朝堂上如何争锋,京郊大营始终安稳如山。顾廉亓近几月来整饬门生故吏,又逢地方豪强大争田地,忙的不可开交。竟也无暇插手。




戍卫京师一事,搅得布防凌乱不修,且边境不稳。谢若惜思虑再三,还是将兵符交到了容齐手中。




“齐儿,你尚年幼,如今大陈局势动荡,虽有权臣势大之患,但他若能为我所用,也堪倚靠一二。”谢若惜郑重道,“你切不可急功近利,须以大局为重。愈是艰险,愈要谨慎,明白吗?”




“孩儿明白!”容齐满眼惊喜,“母后,我会守好大陈,会保护你。我们会一世安稳,长长久久地在一处,永远也不分开。”




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他弯下腰来凑近她,在嘴角处落下一吻。




陈国正值多事之秋,内外交困,顾廉亓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京郊大营兵将交接之与皇城布防变更之事。即便知道了,也未曾多上心。她要他做忠臣良将,他就为她、为大陈鞠躬尽瘁便是。




踏上御阶时,顾廉亓脑中想的是椒房殿满院的凤凰花。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花落而其色不褪,鲜丽似火,色艳如血。花开花落,皆是一片热烈凄美。盛夏已至,想必她那里,正是美不胜收之景…




偌大的宫室不知何时已悄无一人,御阶上空旷静默。顾廉亓狭长的眸微微眯起,警惕地打量四周。




忽而一阵杂而不乱的脚步声从四面涌来,身着铠甲,手执刀剑的金吾卫瞬间便将御阶围得水泄不通,不由分说举剑向他砍来。顾廉亓身形躲闪,眨眼便夺下一柄长剑,与金吾卫纠缠起来。他几次阵前厮杀,出手狠绝,一时竟不落下风。越来越多的金吾卫倒下去,鲜红的血顺着御阶流下,顾廉亓却只受了几处轻伤。




倏然一道破风声,顾廉亓闪避不及,一支羽箭穿肩而过,手中长剑应声而落。




大殿方向让出一个缺口,顾廉亓捂住流血的右肩,抬头看去,身着龙纹长袍的人影逐渐走到面前。他手握水波云纹的宝剑,神情冰冷,杀意毕现。




“太师,久违了。”




顾廉亓了然一笑:“你要杀我。”




容齐微眯了眯眼,道:“当初,那杯鸩毒没有送进太师的营帐,却渗入了紫宸殿御桌上的糕点之中…太师,你谋害先帝,其罪当诛。”




“齐儿--”




顾廉亓正欲开口,容齐已猛地拔出长剑,一举刺入他的胸膛。




“廉亓!”




谢若惜闻得刀剑之声察觉有异,慌忙赶来,只看到顾廉亓身形一晃,摔落在血泊之中。




“廉亓,廉亓…不…”她不顾侍卫阻拦,扑到顾廉亓身前,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泣如雨下:




“怎、怎么会这样…”




毒发的很快,顾廉亓已满口是血,他奋力抓了她的手,目光切切:




“若惜…你、你,信我…”




谢若惜五内俱裂,悲痛欲绝,握紧他的手哽咽道:




“我从没有一刻,不信你…”




闻言,顾廉亓面上露出欣喜的笑意,他一生所求,已足矣:




“那、我…我--”




话未说完,一大口乌血涌出。他用力抓紧了她的手,眼中浓烈的情意,汇聚在她面上。忽而泪光闪烁,瞬息散了生机。




“不--!”




像是心头被生生挖去一块,谢若惜疼得发丝都在战栗。她抖着手抚上他的脸,不断落下的泪混了他的血,滑入他的衣衿。




良久,谢若惜仰头看他,语气虚弱:“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容齐心中酸涩复杂:“他谋害父皇,多年来挟势弄权…母后,他本就该死!”




“他该死…”谢若惜头痛难忍,偏了眼看他,眸中几乎要迸出恨意,“可怎么能是你…怎么能是你!”




容齐怔怔地看着她,脑中刹那间电光火石闪过,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不…”




谢若惜闭了闭眼,心灰绝望至极。忽地伸手握住沾了血的剑身,朝里深深一刺,心口顿时血流如注…




“母后!”




容齐被这一刺惊得心神震荡,魂不附体。他顺着剑身往上看,剑柄尚还握在他的手中。他突地松开手。




谢若惜回头抱紧了顾廉亓已渐冰凉的身躯,泪从眼睫落下,没入他的鬓发。




她很快没了气息,至死没有再看他一眼。




“不,不!”容齐脑中混乱一片,疼痛叫嚣着,快要穿透他的鼓膜。




“为什么…你说过你最爱我的…最爱我…”




他死死按着脑侧,好像要按住快要逃脱的恶鬼。它拿着最锋利的匕首在里面肆意搅弄,容齐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血肉模糊。




“不要…求你…”




“不…凭什么…你骗我!”




他眼前尽是天旋地转,费力地去看那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神情逐渐陷入癫狂。四周的侍卫随从见情形陡变,亦惊惧不已,试探着喊他:




“陛下,陛下?”




容齐全然未觉。蓦地,他盯住那个人沾满血污却仍清俊儒雅的脸,好似清醒了一瞬,怔愣片刻,眼中弥漫出阴毒狠戾。他猝然拾起地上的长剑,朝那两人胡乱砍去,口中念念有词:




“骗我!骗我!你们都骗我!”




“去死!都去死!”




侍卫见那两具身躯已被劈砍得血肉一团,触目惊心,壮着胆子上前拉扯皇帝,不料容齐猛地回首将他的手臂一剑斩下。侍卫痛呼一声,见他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年轻的皇帝面容扭曲,神情可怖…




容齐眼底已是猩红的疯狂,理智全无,逢人便砍,侍卫只得四下躲避逃窜…




“哈哈…哈哈哈哈…”




容齐发冠不知失落何处,长发散下,衣衫不整,对着一处石柱歇斯底里,拼力砍下。




“啊--!”




一夜之间,陈宫大乱,尸骨横地。




边境烽火四起,世家豪强趁机作乱,陈国朝堂群龙无首,混乱无序。




天和二年,陈国灭,新帝亡。后人以蚤孤短折,体恭质仁,功未施,追谥为“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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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包惜弱和杨铁心双双殉情,所以谢若惜和顾廉亓也只能“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了。《人间》从绘春被杖毙就注定了这三个人要走向悲剧结局,但实际上,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正真的恶人。容缜也是用情至深的人,后期对谢若惜的感情也很复杂。

    总之,情之至也,生死相许。都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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